20211221
2021年11月17日星期三
1983年秋天,當時3歲的我與母親在父親先落腳的東京都澀谷區公寓展開生活。
父親與母親,都稱此處為日本。
回想起來,與其他日本人的孩子──擁有日本人的雙親與祖父母,從出生時就一直居住於日本的人們──相較,我應該比他們更常聽到「日本」這個詞彙。
當然,發音不是Nihon,而是 ji̍t-pún,或者 Rìběn,以台語或中文發音。
我生長在對雙親而言屬於「異國」的土地,這個事實,至今為止仍是我思想的基礎。
即便是我度過最長時間的「國家」,說自己「回國」的時候仍有一種奇妙的抵抗感,雖說如此,如果用日語的「入國」(入境)來說明,又覺得太過疏遠,無法趕到安堵。
重點在於,我一直拿著出生國度的護照與身分證,反覆地「再入國」(重複入境)。
當談起家鄉或故鄉這類話題時,類似我這種處境的人,似乎總會被迫在數個國家之間進行選擇。
──那,結果你究竟覺得哪個國家才是自己的「母國」(祖國)?
不知從何時開始,我不再做選擇。
我不願掉入逼我做選擇的人所製造的陷阱。我要對方知道我有不做選擇的自由。或者,或有兩者皆選的自由。
這種猶如懸空無法著陸的狀態,就是我的定位。
上次坐著單軌電車搖搖晃晃前往羽田機場時,邊凝視著窗外邊感覺到這段風景與「台灣」緊緊聯繫再一起。
與父母稱我平時生活的場所為ji̍t-pún或Rìběn一般,他們稱台灣為Táiwān或tâi-uân,對我而言那可是個華麗舞台。
那是一個冬天或春天,有時候是夏天等休假時期時,不僅家人,還有父母雙方族人都會匯集一堂歡迎年幼的我之處。
對我而言,那就是「台灣」,這個聲響具備的意義。
從單軌電車車窗望出的風景,就與這種意義直截連接。如果要擴大來說,利木津也在範圍內。不僅如此,在搭乘巴士之前的巴士站建築也屬此類。
2021年11月,41歲的我造訪了東京城市航空總站。雖然店家完全變了,但近30年前自己與家人在坐巴士前於此度過的「建築結構」依然維持原貌,讓我靜靜地感到一陣興奮。只是,建築物本身保留下來,所以結構也完全相同,要說理所當然,也是理所當然的吧。
如果不需前往成田機場或羽田機場這些目的地,幾乎沒人會特意前來此處。
回頭想想,就算是我,本次也是第一次將此處當作「目的地」來加以造訪。過往曾有一次有事前往水天宮,順帶看了一眼此處,當時不知道該怎麼行仍我對這棟建築物的喜愛。面對這種什麼都沒有的地方,竟然用上「很懷念」這個詞彙,大概任誰都會感到一陣猶豫吧。
可是,從單軌電車車窗看出的風景就像這樣,這裡對我而言,也是在「台灣」這條延長線上的「懷念」場域吧。
我的雙親,以及在台灣人數眾多的伯叔姑姨,以及祖父母都還健在。當時他們都在等待著這個在國外長大,有如日本人一般的幼齡的我。在一年當中,僅有持續幾天,東京城市航空總站也是我花樣般台灣日子的「通過地點」。
但,實際上我對於大張旗鼓地謳歌這種極度私人的「鄉愁」,抱持著抗拒感。當然,我也絕對沒有訴求因(對我而言)保有一段回憶所以要保存這棟建築,不該加以拆除的企圖。
──那,結果你究竟覺得哪個國家才是自己的「母國」(祖國)?
對於引用陳腔濫調的「故鄉」或「懷念」意象且不加質疑,逼我在凡庸的二者擇一中進行選擇的人們,為了與之對抗,我感覺要選擇像「東京城市航空總站」這樣的場所作為自己的故鄉,或許我也會這麼告訴他們。而且,實際上當我全數用上我的五種感官去體會自己就在此處,在那股回憶之中,或許真的就懷抱著一種懷念之情。
懸在空中的狀態、中間地帶、通過地點、移動中……在複數的物體之間,或遠、或近,我總是同時意識到它們。